7月29日,插畫家高木直子在成都蔦屋書店的親筆原稿展落下帷幕。
這場為期約一個月的微型展覽,現(xiàn)場面積小到你幾乎難以意識到這是個展覽:
書店二樓辟出一角,在一個單人自習室那么大的幾平米空間里擺放了一些書籍,并在三面墻上錯落有致地掛滿了裝框的插畫圖文。

高木直子的代表系列是以“一個人”為主題的繪本,如《一個人住第五年》《一個人上東京》《一個人的泡澡》《一個人的美食之旅》等等,生動描繪了在大都市打拼的單身人士生活。
事實上,日本頗有幾位女作家很擅長描寫這種“小而美”的生活,比如很早就提倡極簡生活的金子由紀子(代表作《不持有的生活》);寫出《一個人的好天氣》的青山七惠,以及寫下《我的美的世界》的森茉莉,等等。
最近這兩年,吉井忍在中國的知名度也越來越高。
她今年的新書《格外的活法》中,寫了自己生活中遇到的12個人,都是主動或被動地游離在日本社會邊緣的人,沒有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卻有著尊嚴和信念,充滿韌性地活著。

更多人可能更熟悉她2023年出版的那本《東京八平米》——她用生動細致的筆觸,描寫自己在名副其實一方“斗室”里周轉(zhuǎn)騰挪的生活,以及她如何將附近的社區(qū)當成自己外延的洗衣房、浴室與餐廳。
最吸引和感動讀者的,還屬她挖掘出的那些小店店主們的故事。全賴他們的存在,一個超大現(xiàn)代城市的某處角落,才真正帶給這里居家生活的感覺。
壹
吉井忍能用中文寫作,因為她不僅曾在中國留學,還當了好些年的中國媳婦。
1996年,20歲的吉井忍獲得中國政府的獎學金,來到四川大學學習一年漢語。她在成都街頭的小茶館里如魚得水,直到今天還清楚地記得:只要一元錢,客人就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茶葉泡茶喝,在茶館泡上一整天。
“我當時幾乎每天都會去茶館,學習啊、寫信啊,都在茶館里。當時郵件不方便,要跟家人朋友聯(lián)系只能寫信,所以就在茶館寫信。肚子餓了就去旁邊的包子店買包子吃。”吉井忍在后來的采訪中回憶當年,充滿了懷念,“成都留學期間,我真心喜歡上了那里的人情味?!?/p>
她還記得那時自己也常坐綠皮火車旅行,去較遠的地方常常要三天兩夜。各種聊天在車廂里自然而然地發(fā)生,大家初步熟絡之后就會交換零食和水果,“他們知道我是日本人,會好奇問這問那。比如我的獎學金拿了多少,‘米西米西’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來中國則不太一樣了?!艾F(xiàn)在坐火車,大家都掏出手機聊微信,聽音樂……交流很少。有時候我會覺得比較寂寞?!彼f,“當時我很想繼留在中國,但留學時間只有一年,沒辦法就又回了日本?!?br/>
大學畢業(yè)后,吉井忍并沒有馬上找一份正式的工作,而是開始了自己的“Gap year”:一邊在東京打工,一邊尋找再赴中國的機會。沒過多久,她如愿以償,去了中國臺北,在那里生活了六年,做編輯工作。
“我出國游蕩各地,不買房,不上班,甘愿落后幾圈,并用自己的節(jié)奏慢跑?!奔陶f,她想試試,一個人只按自己心意,到底可以怎么活?
吉井忍在這家法國南部的小農(nóng)場里打過工
此后,吉井忍還去了法國、菲律賓,然后又回到自己最喜歡的中國工作。2008年,她和中國男友結(jié)婚,兩人先后在上海和北京工作生活。當時的她已經(jīng)小有名氣,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吉井忍喜歡用“居住在北京的日本媳婦”來定義自己。
這個賢惠的日本媳婦會每天早起,認真給丈夫準備中午的便當。她的廚藝也是那個時候一點一滴練了出來。在制作了不少拿手的日式便當之后,吉井忍決定在豆瓣上與網(wǎng)友們分享。
吉井忍做的便當色香味俱全
后來出版社聯(lián)系到她,便有了那本很受好評的《四季便當》。
但這段幸福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太久。2017年,丈夫告訴吉井忍:自己找到了“真愛”。

她帶著兩大包行李搬到朋友家住了半年。然后“像一根被連根拔起的野草搬回日本”。回首這段婚姻,吉井忍說,離婚之后有個好處,“你再也不會對婚姻這件事抱有幻想或憧憬,所謂別人家的幸福也不會讓你心中泛起漣漪?!?/p>
貳
回到東京后,吉井忍在她比較喜歡的人形町找房子。人形町位于東京都中央?yún)^(qū),到繁華的銀座只需走路即可抵達。
她最后找到了一間面積“四畳半”的迷你小居室。這是日本傳統(tǒng)茶室的典型規(guī)格,也是日本建筑中最為標準化且最小的居住單位。一“畳”就是一張榻榻米的大小,尺寸相當于180cm×90cm,約為1.62平米,嚴格算下來的話,四畳半其實只有約7.3平米,還不到8平米。
如此狹小的房間,只能滿足最基本的需求:一張床,一個獨立衛(wèi)生間;墻上僅有一個電源接口,吉井忍用一個大號插線板,上面連了電腦、空調(diào)、空氣凈化器、電水壺以及手機充電器。
吉井忍在她的8平米小屋里
沒有洗衣機,沒有電冰箱,甚至也沒有燃氣——這個可以去申請,但她覺得不劃算,就用一臺可以在戶外使用的小型瓦斯爐,每周頂多用一小罐瓦斯就足夠。蔬果和新鮮食材都是當天買當天吃,稍微備一點可以常溫保存的食物就行。
吉井忍自己也戲稱:這種日子似乎和野外生活沒有太大的區(qū)別,“八平米的生活等于是日常與非日常相伴,不過人生本來就是這樣吧,幸福和悲傷、福與禍,它們相互依存,也可以相互轉(zhuǎn)化?!?br/>
唯一讓吉井忍感到遺憾的,是夏天沒法盡情享用西瓜。可能她家附近沒有半個半個賣的西瓜吧,因為她強調(diào)一整個西瓜怎么都無法在當天吃完。西瓜在日本價格昂貴,一個要賣人民幣一百多元?!暗认乱淮斡袡C會夏天去中國,必須要讓自己痛快地吃個夠?!彼龑懙馈?/p>
“麻雀雖小 五臟俱全”的廚房兼儲藏室
身為做便當?shù)囊话押檬?,吉井忍利用這個小小的瓦斯爐,外加一個平底鍋和一個煮飯鍋,也可以在家給自己烹制簡單的美味,偶爾還能小小地炒個菜、煎個蛋——但必須開著空氣凈化器,因為房間沒有換氣扇。
家附近的蕎麥面店算是她的一間日常食堂,她很快就成了店里的???。五十多歲的老板娘年輕時從中國來到日本打工,然后結(jié)婚并定居在此。她為人熱情、心地善良,且生活節(jié)儉——因為丈夫喜歡玩彈珠且經(jīng)常輸錢,利潤微薄的小店也撐不起寬裕的生活。
熟悉起來之后,吉井忍和這位老板娘,都在對方面前流過淚。老板娘流淚是因為有一次客人說她炸的天婦羅有點兒酸,她和對方吵了起來,最后還是只好免單。吉井忍流淚則是因為有次從地鐵車廂出來的時候被一個男乘客的長雨傘絆倒在站臺上,對方卻沒有道歉。
蕎麥面店的女老板
都是那些突然令人有些崩潰的小事,也都在彼此的傾訴和安慰中慢慢消散。
吉井忍說,她們不算是朋友,因為友情是一種親密、因此又難免陷入封閉的關系,而這些場所的相遇相識和友好相待,則更像是一種開放性的關系,這種經(jīng)驗讓人能自然而然與周遭的現(xiàn)實世界建立信賴感。
所以吉井忍一向認為:只要能夠保持基本的衛(wèi)生條件(包括采光和通風)以及健康需求(包括噪音小和空氣質(zhì)量好),房間的大小或裝修好壞和一個人的幸福指數(shù)沒有太大的關系,“更重要的反而是人際關系和你的行動力。”
叁
因為房間里沒有洗衣機,吉井忍平時都在附近的投幣式洗衣間洗衣服。
有一天,她和一個阿姨在洗衣機前聊了起來。見她衣服不多,這位阿姨問她:是不是一個人住。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后,她又追問:沒結(jié)婚?
得知吉井忍已離婚,阿姨便說起了自己的故事。
吉井忍家附近的洗衣房
這個阿姨老家在秋田縣鄉(xiāng)下,高中畢業(yè)就來東京了,然后不到20歲就稀里糊涂結(jié)了婚。男人對待她像對待家里的奴仆,動不動就打她——在超市買了一個快過期的豆沙面包,打折后才50日元(合人民幣不到3元),也要打她,說她浪費錢,“有時候,我有點不舒服,在榻榻米上躺了一會兒,他就跑來使勁踢我一腳?!?br/>
但這個阿姨和很多傳統(tǒng)女性一樣,為了孩子咬牙忍著,一忍就是40年。等到孩子長大結(jié)婚獨立生活后,她終于等來了那一天:下著大雨的一天。
借著嘈雜的雨聲,趁著丈夫睡覺,阿姨把事先收拾好的行李從窗戶扔到路上,然后打電話叫來出租車,偷偷溜出門,把路上的東西撿起來,上車走了。
她再也沒有聽到過那個男人的消息。
與這個阿姨的故事一樣令人難忘的,還有一家很特別的喫茶店的故事。
吉井忍說,在日本有兩種咖啡館,一種是類似星巴克那種現(xiàn)代化的,裝修時尚的;另一種就是喫茶店(kissaten):通常由一個老板/老板娘或一對夫妻運營,提供樸素的簡餐,咖啡桌很小,墻上不會有電源可以插電腦,光顧喫茶店的客人,目的就是喝咖啡、聊天、看報、發(fā)呆,或與店主閑聊兩句。

這家名叫“金星堂咖啡”的喫茶店是吉井忍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當時才下午4點,但店已關門,樓下的服裝店主告訴她:這家店凌晨3點多開門,早上8點就關門。
這個極不尋常的營業(yè)時間激起了吉井忍的好奇心,于是第二天清晨5點多專門來一探究竟。原來,這家店的??褪亲≡诟浇捏w力勞動者,每天凌晨4點多就要坐車去周圍打零工。為了讓他們能吃上一頓熱乎的早餐,店主大澤先生特意調(diào)整了自己的營業(yè)時間。
吉井忍認識大澤先生的時候,他已年過八旬,但依然保持著好奇心,并擅長與人交流,和他聊天就像面對一部“活歷史”,總是讓吉井忍聽得津津有味,“大澤先生無意中講起的故事讓我重新認識了周圍的世界,它的復雜性和活力遠遠超出網(wǎng)絡上的文字和視頻?!?/p>
大澤先生
和老先生成為忘年交的同時,吉井忍也眼看著他一點點衰老下去,漸漸無力支撐這家充滿人情味、咖啡也很美味的小店。她沒有參加大澤先生的告別會,因為她知道,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用了很長時間,緩慢而從容地告別了。
“也許,他擁有的東西、愿意分享給我的東西,大部分我都沒能去抓住,最后灰飛煙滅。但這棵樹在孤寂的世界中將要倒下時,至少我愿意去聆聽它的聲音?!?/p>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圖據(jù)上海三聯(lián)書店《東京八平米》 編輯 蘇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