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本書寫的非常失敗，當時我很年輕，希望我的處女作不落俗套。
我不想寫一本自傳體小說，把從小到大所有得罪過你的人吐槽一遍。我不想寫一本關于性、毒品濫用或者搖滾的書，這種書太多了，一般他們都有一個非常俗套的開頭：
在一個咖啡館中，兩個人對話。
“你聽說發(fā)生一個大事了嗎？”
“什么事？”
“柯特·柯本死了你知道嗎？”
于是這兩個人就決定要一起開著車去探索美國的一個腹地，尋找自我的一段旅程。
于是我決定寫一本關于好萊塢童星的書，這個童星在好萊塢經(jīng)歷了一系列災難。
當時我簽了一個經(jīng)紀人，經(jīng)紀人把這本書發(fā)給了各個出版社，我們總共收到了25封拒稿信。后來，經(jīng)紀人把我甩了。
我就想，我下一本書一定要另辟蹊徑，我覺得讀者們都喜歡故事情節(jié)很強的書，有什么書會比偵探小說更有故事情節(jié)呢？于是我試著寫一本偵探小說。
我想寫一本后現(xiàn)代的偵探小說，這個偵探小說的主角是一個電梯維修員，在一個城市里，如果電梯不得到精心維護，有可能把乘坐電梯的人的腳削掉。紐約的法律規(guī)定，所有電梯維修員必須把他們的維修記錄放在電梯箱里，你每天去上班上學，回到家中都知道電梯維修員已經(jīng)檢查過電梯。
這些電梯的檢查員是按片分的，像片警一樣，就像是城市中居民的守護天使，來保護大家不受事故的傷害。為此我特別去做了一下調(diào)研，卻什么都沒查到，因為電梯維修員的工作就是維修電梯。
很多人都忽視一個事實，那就是電梯對于現(xiàn)代城市的重要性。在50年代，伊萊沙·奧的斯發(fā)明了現(xiàn)代電梯的保險機制，如果電梯的繩索突然斷裂，電梯也可以被安全卡住。在那之后，人們開始建比5層樓更高的摩天大廈。正是有了它的發(fā)明，現(xiàn)代城市那種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的天際線成為可能。有了電梯之后，樓可以越建越高，而不是僅僅向外蔓延。
我還是決定把電梯維修員作為一部書的主角，后來就有了《直覺主義者》，這本小說描寫的是現(xiàn)代城市以及未來所有城市的可能性。小說的地點發(fā)生在一個很紐約的城市，書中電梯的含義慢慢演化成一種社會階梯，講的是社會階層往上移動。正如美國黑人人權運動中常常提到的一句標語，“我們要提升黑人的社會地位”。
當我寫這書的時候，每天寫到電梯這個詞都覺得自己有點蠢，慢慢越來越順利，找到新的經(jīng)紀人，出書的過程也變得順暢很多。
兩年之后我開始寫短文，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寫的具體是什么，一些印象派的關于城市、關于大都市、關于每個人心境的一些很奇特的記錄，記錄的是城市中比如交通的高峰時刻，記錄的是城市的一些細節(jié)，包括它的方方面面。
這些短文既非虛構的也非非虛構，不斷在第一人稱、第二人稱、第三人稱中間切換，在不同視角切換，有時在不同人的心理和觀點中切換，走得遠的時候鏡頭會拉遠，成為一個廣角，走得近的時候會細到進到城市的人行橫道的裂縫當中去。
我也不知道這些短文會匯成什么東西，在靈感非常癲狂的時候寫下，然后鎖到書桌的抽屜當中去。
后來9·11恐襲發(fā)生了，當時我在布魯克林的家里看著雙子塔倒下，我當時寫的那本小說突然一下沒有了意義，我重新開始審視我對于我居住的城市的記錄。
我在描寫我所居住的城市的時候，我在想，我將如何繼續(xù)在這個城市中生活，在我的家鄉(xiāng)生活，在它經(jīng)歷了如此大的傷痛之后。于是我就寫下了《紐約巨像》這本書的開篇。我當時想，我描述的是我對我自己家鄉(xiāng)的感受，但同時也可以引起其他人對于他們所居住城市的一些感想。
當你覺得你對城市過去的印象要比現(xiàn)在的印象還要深的時候，你就成為了一個真的紐約客，當你在印象中把所有的街景過去和現(xiàn)在重疊在一起，這不僅僅是對于紐約人是如此，對于任何地方的人，只要你住過這個城市都是如此。
《紐約巨像》這本書中描寫的城市是希望能夠捕捉到一個城市的本質(zhì)。每個城市都是一樣的，每個城市最堵車的時間是一樣的，每個城市當春天第一個晴天到來時人們做的事情也是一樣的。不管你所住的城市它最大的公園是不是叫做中央公園，都是一樣的。
這本書中有一章是講紐約的地鐵，但是我所記錄的所有的細節(jié)可以適用于任何城市的地鐵，可以是柏林，可以是上海，可以是北京，在我眼中每一個城市都是一樣的，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Q ：電梯是一個城市的高度，可以不斷往上長。我們作為游客，關于一個城市最容易忽略的是什么？
A ：去紐約的游客，可能他們不會去拜訪我最心愛的餐廳，我最常拜訪的修鞋店，還有一系列于我來講最常去的一些秘密場所。它們對我來講是紐約最值得去的地方，游客不會注意，甚至我的家人都不會注意，但它們是屬于我個人的。
我覺得紐約最無聊的地區(qū)起碼也是紐約的一部分，所以愛屋及烏。我不太喜歡在咖啡廳工作，我平常的工作是起身先寫一頁，打盹，再寫一頁，再打一個盹。一天要打四五個盹，這個在咖啡廳是不太可能的。
我很喜歡獨處的時光，我的女兒已經(jīng)12歲了，她經(jīng)常問我說，老爸，你有工作嗎？我跟她說，我有工作，既然咱們家有吃的，那我肯定有工作的。
她經(jīng)常放學回家的時候看著我辦公室的燈是滅著的，我一個人躺在那里盯著天花板，她問我，你在干什么，我回答說，我在工作呢。
Q ：生活在紐約，人們是不是更容易獲得一種世界主義的看世界的角度？
A ：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即使生活在紐約這樣大都市的人也可能是非常市井、視野非常局限，就好像生活在全球任何地方的人一樣。
像我，因為一輩子生活在紐約，我已經(jīng)習慣了紐約，紐約的缺憾已經(jīng)再也不會影響到我。你生活在這么大的一個紐約，你也可以把你的生活限制在僅僅5公里范圍內(nèi)，限制在自己小小的泡沫之間。
Q ：你談到你的寫作方式之一是待在家里，那你有沒有去現(xiàn)場，和采訪一些歷史學家？
A ：由于現(xiàn)在所有的歷史記錄文獻都已經(jīng)電子化了，在圖書館都可以查閱，我還可以把它們下載到我的iPad中看，所以不需要離開家就可以做研究。但我確實去了路易斯安那的種植園考察。
當時我去種植園的旅程是坐在一輛旅游巴士當中，巴士里都是上了歲數(shù)的白人老頭老太，明顯他們想重新回顧一下白人光輝的歲月。導游會拿著話筒跟大家說，大家知道過去當奴隸主也是很辛苦的，也要做很多辛苦的工作，要好好記賬，還需要去監(jiān)督工人們干活，整個視角是從白人的視角來看奴隸制，而不是從黑人的視角。
我去拜訪一個種植園，它有一個酒店，游客可以在那里過夜。這個酒店的宣傳語有一句話，這句話在英文中是雙關語。廣告詞說，“如果大家已經(jīng)厭煩了連鎖酒店的話，歡迎來我們酒店”。英文的連鎖酒店這個詞同時也是鎖鏈，也就是說奴隸制的鎖鏈。他這里想用一個巧妙的雙關語說，如果你已經(jīng)厭倦了奴隸制的鎖鏈，你可以來我們的酒店居住。
Q ：我們都說愛上一個人會愛上一座城市，恨一個人也會討厭一座城市，我們似乎會認為城市的血脈是以人為基礎，但因為一些事而遺忘不了，會不會拉低我們對一座城市的仰望？
A ：我的看法可能跟其他人不一樣。當我在曼哈頓的下城區(qū)散步的時候，我會想起這個餐廳是我曾經(jīng)在我的第一本書出版之日曾經(jīng)去過的餐廳，或者我想起來，這個地方是我曾經(jīng)和我前女友吵過架之后分手的地方。這就像我人生的日歷，記錄了過去的我以及未來的我，這就是我對于我的城市所抱有的情懷。
Q ：我看過你的一些訪談，你說對《寵兒》還有《格列佛游記》等經(jīng)典文學作品有一些吸收和借鑒，你在這些經(jīng)典文學的基礎上，做了哪些創(chuàng)新？
A ：我剛開始寫《地下鐵道》的時候也想過，我要參考一下其他小說家有關奴隸制的一些經(jīng)典作品，然后我就想，我要去讀《寵兒》、《已知的世界》。
《寵兒》這本書我已經(jīng)是30年未讀了，我要回顧一下，我剛讀到《寵兒》第30頁的時候，就想：完蛋了，莫里森實在是個天才，我怎么可能超越他的作品。
但是后來我也想到了一個寬慰自己的想法，無論什么樣的藝術家寫什么樣的主題，無論是奴隸制、戰(zhàn)爭也好，家庭也好，世界上總會有一個比你聰明、比你更有才的作家，已經(jīng)對這個主題捷足先登了。
作為作家，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要相信自己，相信自己有獨特的一些新穎的東西，有自己的個性和角度，可以寫出不一樣的故事。
編輯：侯思銘
題圖：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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