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4日,著名歷史學家許倬云先生在美國去世,享年95歲。
“太突然了。”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許紀霖第一時間接受了記者的專訪,電話那頭,他先表示了震驚,“我和他都姓許,從年齡上講,我是他的學生輩,所以稱呼他為‘許公’。他也很客氣,每次見面都是稱呼我‘許兄’,身上帶有那代文人特有的老派與親切?!?/p>

許倬云
第一次見到許倬云時,許紀霖正在香港訪學,“那是1999年,許公當時是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客座教授,他把我叫到辦公室聊天。他可能也知道我喜歡關心世界大事,所以第一次正式交流,談的不是學術,而是站在新千年世紀之交對世界未來的憂慮。其念茲在茲的憂患意識讓我印象深刻,之前很少有長輩學者和我談話不談學問,談對人類未來的關懷。后來我們就熟絡了起來。”
在許紀霖看來,許倬云、張灝、林毓生等那代臺灣學人和今天的臺灣學者不大一樣。“前者都是從祖國大陸來到臺灣,在臺灣成名成家,后又長期赴美研學訪問。他們身上都保留著中國傳統(tǒng)士大夫的傳統(tǒng),所謂‘家國天下’的情懷,有非常宏大的視野。特別是許公和張灝先生一樣,思考的都是人類命運的大問題?!?/p>
中國幾所主要的綜合性大學目前都建有人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海峽兩岸的南京大學、臺灣大學同在2005年成立高研院,許公是最早的推動者之一。他當時也是南大的高級顧問,每年都要在南京很長時間,南大建立高研院也是他的建議?!痹S紀霖回憶說,2008年華東師范大學成立思勉高研院,“我還專門請許公來滬參加揭牌儀式并做演講,他欣然應允。老人家很幽默,說自己坐高鐵不方便,搞輛車來把他‘塞’進去就好了?!?/p>
“許公那次在演講中著力提到,高研院要倡導跨學科研究,但跨學科并不只是跨社會科學的學科,你也可以‘飛象過河’,結(jié)合人文學科與自然科學。他最后還提出愿景,講自己心目中理想的高等研究院,應該是一個知識界的文化先鋒營。后來這篇演講題為《我心目中的高研院》在《文匯報》上整版發(fā)表?!?/p>
“那次活動結(jié)束后,我送他回南京,老爺子下車前還執(zhí)意要送給司機一百塊錢作為小費。可見他在待人接物上面,哪怕是對于普通人,也頗有貴族之風。后來因為和李敖的官司,2013年之后許公不再回臺灣。后來,他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不好,幾次和我通信訴說想來大陸看看,都未能成行。這應該是他晚年的一大遺憾?!?/p>

許倬云
許紀霖介紹說,許倬云早年精究上古史,特別是對西周史、漢代的農(nóng)業(yè)研究等都卓有成績,是這方面的大師。中年時,許公開始向企業(yè)家講課,像在《從歷史看組織》一書中,他立足現(xiàn)代管理學視角,將中國歷代王朝治理體系類比為企業(yè)組織,探究國家作為特殊組織形態(tài)的運作邏輯與歷史演變脈絡。“通過講述中國歷史落腳在現(xiàn)代企業(yè)管理,可以說許公在這方面也是先行者,后來大陸很多學者也開始面向社會、面向企業(yè)家授課,但他要比我們早了三四十年,這也讓他產(chǎn)生了很大的社會影響?!?/p>
許倬云晚年學術風格為之一變,轉(zhuǎn)而寫作多種中國通史?!俺隽撕脦讉€版本,而且一本比一本好,包括《中西文明的對照》等書,都在大陸很暢銷。我個人比較欣賞《說中國》,還專門為此寫過書評。許公在書中把中國古代歷史貫通性地重新論述了一遍,其中不乏新穎的觀點和創(chuàng)見?!?/p>
“舉個例子,關于中國的一神教傳統(tǒng)。之前一談中國的宗教,都是泛泛地說儒釋道三教合流。許公在書中就認為,事實上在魏晉南北朝以后,中亞等地的摩尼教、祆教、景教傳入中國,它們沒有對上流社會產(chǎn)生影響,卻對民間社會,特別是對秘密社團、幫會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他的這個觀察是非常敏銳的?!?/p>
“他的另外一本書《中國文化的精神》,影響也非常大。講中國文化一般都是講經(jīng)典意義上的‘大文化’,但這本書寫的是中國文化的‘小傳統(tǒng)’,我把它稱為是講‘肌膚’中的中國文化,是談我們的中醫(yī)、烹飪、太極八卦、陰陽五行等,講中國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身體以及宇宙的。之前的大學者很少從這個角度切入,但許公的講述出人意表又言之有據(jù)。可以說他對中國歷史的了解是上下通吃,既談經(jīng)典,也寓目日常生活、風俗習慣,無所不包?!?/p>

許紀霖認為許倬云晚年的影響主要是面向大眾?!疤貏e是這兩年,他成了‘老網(wǎng)紅’。他的仰慕者幫他的忙,除了出版書籍,還幫他在多個平臺上運營視頻號,像B站上的‘許倬云說歷史’,粉絲多達五十多萬之眾。他一點也不排斥新媒體,通過新媒體向青年人講中國文化、講人生智慧,所以許公一直是很年輕的,一直和時代保持同步。他做文化啟蒙、知識啟蒙,欣然嘗試最時尚的新媒體和社交媒體,包括視頻和短視頻?!?/p>
“許公講的內(nèi)容都很大,大歷史、大智慧,這是年輕人喜歡的。同時在這個內(nèi)卷的時代,他能收獲大量青年朋友的關注和推崇,還在于其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就堪為一部勵志小說。他從小就非常自立,考上臺灣大學歷史系,赴美取得芝加哥大學博士學位,后來又回到臺大做歷史系系主任,擔任起繁重的行政工作,展現(xiàn)出出眾的學術組織能力,甚至比正常人承擔的工作量還大、還多。”
“誰見到他都會油然起敬?!痹S紀霖回憶第一次見到許倬云的情形猶在眼前,“他的身材很小,又行動不便。當時汽車開過來,旁邊的人都在悄聲說‘許公來了’。但見他的太太孫曼麗女士先下車,轉(zhuǎn)身把他像抱小孩一樣從車里抱下來的。因為先天殘疾,后來又多次動手術,他的生活當然是需要人照料的。但孫女士也告訴過我們,穿衣、吃飯這些先生都不要人管,都是他自己照顧自己?!痹谠S紀霖看來,“許公比誰都健康。不僅是大腦和心理,他的身體也有非常strong的一面?!?/p>
“雖然生活不便,但許公熱愛生活。做上古史研究的學者都注重史前文明的考古發(fā)掘,按照王國維提出的‘雙重證據(jù)法’,講求既注重地上的文字,也關注地下的文物。許公經(jīng)常到考古遺址的現(xiàn)場去了解歷史,用他的話說,就是把自己往小車里一‘扔’,哪都要去。所以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書齋里的學者,而是個面向田野的學者。在他身上充滿了人格魅力,不僅是學問好、有智慧,而是活生生地展示了生命的活力,這和身體健全與否并不完全畫等號,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噴薄而出的生命力。這一點在他身上體現(xiàn)得尤為顯著?!?/p>
“晚年的許公,經(jīng)常會談起對美國的失望和對中國崛起的期望?!痹S紀霖回憶說最后一次見到許公時,后者就表示了對美國人文精神衰落的批評?!斑^分倚重科技的發(fā)達,重視物質(zhì)的利益,他對此一直是抱有憂慮的?!?/p>
“許公的這些觀點,聽上去頗有幾分‘東升西降’的味道。但我認為要把這些放在他人生經(jīng)歷的語境下去全面地看待,也是陳寅恪先生所謂的‘同情性理解’的態(tài)度。1937年,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許公那時才七歲,就隨著家人一道過上了顛沛流離的生活。他對我講過,在無錫鄉(xiāng)下,日寇來掃蕩,一家人躲在蘆葦蕩里,鬼子的刺刀就在鼻子前擦過,就那么近,真的是九死一生。那代人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真切地感受過民族的屈辱,對于國家的崛起總是充滿了想象與期待的,這和他們?nèi)松?jīng)歷密不可分,尤其是還原他的童年生活,以及晚年又生活在美國。有的人可能并不同意他的看法,但還是應該理解他?!?/p>
2024年,第六屆唐獎漢學獎授予許倬云先生,以表彰他在漢學領域的卓越貢獻?!斑@個獎號稱是漢學界的‘諾貝爾獎’,主要頒給人文學者,一年一評,我也是初選提名人之一,之前就多次提名過許公。令人欣慰的是,終于在他去世的前一年獲獎,實至名歸,是對他一生治學的肯定?!?。

